【獒龙】死水（六）
包厢隔绝了酒吧里嘈杂的环境，而这样短暂的静谧在大家准备散场离开时一下被扑面而来的声浪拍开，吵得脑仁发疼。
马龙的酒量还不错，还能走直线，他扶着喝得满脸通红的方博走出酒吧，从九眼桥打车回酒店。
邱贻可本来还想送，马龙想到大厅多半还有好些球迷，便拒绝了。
两个人都是一身的酒气，上车之后，马龙把窗户打开了。奥运之后乒乓球的关注度空前，原本成都公开赛主力向来都有缺席的，今年的任务也布置到了每个人的头上。成都是邱贻可的地盘，国家队刚下飞机，他就约好了马龙和方博晚上去喝酒，把方博喝得够呛。
风顺着开着的窗缝刮进来，驱散了马龙仅存的一点微醺，他挺直腰，望着窗外的灯红酒绿。
方博的头一点一点，马龙见状伸手去护住窗沿，怕他撞上去。哪知汽车驶过一个弯道，方博没有撞到窗户边，反而歪在了马龙身上。
他的呼吸很匀称，显然觉得这个姿势舒服。马龙哭笑不得，想了想，只得往后侧了侧，让方博靠在自己肩膀，手还轻轻按着他的脑袋，以防摔下去。
就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路途像是开了一个世纪，等车子终于在酒店门口停下来的时候，马龙的手都酸了。他把方博推醒，“大博儿，到了，回去睡。”
方博茫然的睁开眼睛，通红的眼角因醉酒而捎带一汪水汽，他皱着眉头被马龙半扶着走进电梯，脱力的顺着电梯滑下去蹲在地上。
“大博儿？”
“想吐……”方博用手摁着眉心，仰起头，好像有点儿懵了，“是龙队啊？”
“是我。”马龙有些无奈，弯下腰道，“再忍会儿，回去让许昕伺候你。”
听到许昕的名字，方博皱了皱鼻子，又垂下了脑袋。马龙没大在意，兴许酒劲像他慢吞吞的反应一样，这会儿才渐渐浮上来，他的脑袋轰鸣一片。他抬眼看着电梯上红色的数字在跃动，2、3、4……
方博轻轻道：“不要。”
这声音很低，投入马龙的耳中转了转，马龙才回过神：“啊？”
方博道：“不要他。”
马龙眨了两下眼睛，终于确定他是在说许昕。电梯上方投着冷淡的白光，打在方博头上那个小小的发旋处。他的脖子微微垂着，十分倔强的样子。
竟然有点肖似马龙咬着牙时的神态。
马龙静静的看着方博，想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却又觉得他比自己那个年龄时做得还要好。
喜欢是高悬于天边的孤月，也是隐秘在湖中的鬼怪。
它是阿喀琉斯的脚跟，更是西西弗斯的罪刑。
是奋不顾身，是万劫不复。
电梯门打开了，早早接到马龙电话的许昕站在门口等着，他有些抱歉的跟马龙打了个招呼，伸手去把方博拉起来。
马龙回以微笑，问：“要不要我帮忙？”
许昕道：“没事，我俩一屋，室友互帮互助嘛。你先回去吧，小胖还在周雨房里看电视呢。”
马龙也不坚持，让他记得晚上帮方博盖好被子免得感冒，就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一片漆黑，樊振东果然还没回来。马龙把房卡插到取电槽里，从自己行李箱里翻出睡衣，进浴室洗澡。
往常因为睡眠极浅，马龙非得等到室友回来了之后才睡。但今天喝了酒，很容易就感到乏力，因此他留了一盏廊灯，洗完澡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奥运结束半个月了，马龙的假期几乎全贡献给了活动，虽然没有平时练球那么高强度，可镁光灯下无所遁形的尴尬和不协调总让他觉得还不如回球馆训练。或许是这种想法过于强烈，他梦到了乒乓球。
小球在桌子上来回跳跃，但并非是马龙在打，他看见自己坐在场边，紧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砰——
球落在桌上，弹到地面。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球馆，还夹杂着喊叫，以及哭声。这时马龙又看见了自己，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拼命的鼓着掌。为这场精彩的比赛，为那个在比赛胜利瞬间狂喊出声的冠军。
马龙忽然想起来这是哪儿了，是伦敦奥运会的赛场。
他看着刚刚完成了大满贯的新王，皇冠的新主人冲出去亲吻了冠军领奖台。
他看着站在原地还在鼓掌的自己，他的眼睛盯着张继科，一寸也没有挪动过。
张继科披上了国旗，在全世界的瞩目下加冕。时隔几年，他终于实现了当时那句听起来更像是大话的夙愿，他成为了中国的藏獒，却不再是马龙的少年。
自己就站在场边，隔着他几步远，到底没有上前。天地多广袤，但隔断他们的并不是重峦叠嶂，而仅仅是一帘轻纱。
张继科回过头，视线和马龙相撞了。
蓦地，他唇角扬起一抹俯瞰众生的笑容，刺得马龙心里猛然一痛，渗出细密的血珠。
有什么东西撞到地上，梦境忽然烟消云散，马龙眼睛动了动，睁开了。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的，黑暗中刚刚醒过来的马龙只能看清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似乎听到了背后的动静，手里还拎着包，就转了过来。
“继科儿。”他逆着光，马龙其实看不大清楚他的长相，但也不必看清楚，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张继科小声道：“刚撞了一下桌子，把你吵醒了啊？”
马龙坐起身，问：“小胖儿呢？”
“他在周雨那儿睡着了，我就跟他换了个房间。”张继科把包放在桌上，抱怨道，“飞了几个小时，累得看人都快重影了。不说了，我先睡会儿。”
马龙伸手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是凌晨时分。
他重新躺下去，裹在被子里，闭上眼听张继科的呼吸声。
很快，隔壁床稍显凌乱的呼吸就均匀了下来，还伴随着轻微的鼾声，这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而马龙一夜未眠。